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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五十九章:我眼中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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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长久的眸子睁开了一线。


 天地大风。


 他衣衫上的血已经凝固,染血的残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呼吸微弱,脸色更是煞人的惨白,而他的手臂依旧屈着,指间死死扣着那雪狐的身躯。


 雪狐心中的狂喜,骄傲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来得及化作真实的情绪,便随着身后落下的一剑寂灭了。


 她看不清少女的脸,只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那是没有厚度的一剑,薄到匪夷所思,所以也锋利到超乎想象。


 宁长久艰难地扬起脖颈,与宁小龄紧贴了一个多时辰的额头上,红印醒目。


 而他的视线中,一个黑衣少女持剑落下,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可以望见那模糊的身影,风姿倾城。


 他知道她是谁。


 一剑之后,雪狐的身体开裂,魔性溃散。


 她不知道赵襄儿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发生着什么,一双瞳孔中满是不甘之色。


 琉璃破碎般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方正的九灵台上,狐狸的凄厉长啸久久回荡。


 它想要去杀死宁长久,可双臂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因为它的身体,已自中央撕扯开一道豁口,灵气如水银泻地,本该晋升至紫庭的修为皆付诸东流。


 而方才那碎裂声是妖种破碎的声音。


 半空之中,一个虚幻的影子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衣裳血红的老者,他半立空中,一袖间焰火激荡,一袖间冰河垂落,身后八尾缓缓飘摇。


 红尾老君!


 赵襄儿看着他,眸子中没有丝毫的吃惊或者惧意,淡漠如神明。


 红尾老君同样没有看她。


 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镇压了自己百年的城池,满目沧桑。


 而云海上,那“走”字的余韵已然退散,吞灵者拨开云雾,再次露出了巨大的头颅。


 它感应到那自己垂涎的灵体已然被其他人夺去,金色的瞳孔立刻充斥了空洞的眼眶,如两颗巨大的金丹。


 而它的境界,也随着它离开那世界隔阂而不断提升着。


 老狐的身影即将彻底如烟花散去时,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巨大无比的头颅。


 老狐本以为真正死亡之际,世间万事都不可能在心底激起波澜,可他望见了那墟海间探出的颅骨,神色还是变了。


 故人蓦然相逢。


 “怎么……会是你?”老狐喃喃自语。


 五百年前的思绪一下子翻倒出来,那些陈年旧事的老黄历隐约浮现出它的轮廓,却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五百年前那场灾变里,尸骨成山,血海漂橹,人与妖魔以刀剑伫着残躯,淌过血浆雷池,万里河山,尽是尸骨血肉。


 那座世间最高的山峰下,数十头大妖艰难攀行着,他们都是傲立一方的妖王,此刻却皆是以手脚丈量天地的登山者,连他们也不确定,峰顶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而当时的老狐没有想到,他们中间出现了一个背叛者……


 他对那个背叛者恨之入骨,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他们何至于尽数被打碎肉身,镇压人间王朝。


 此恨五百年未消。


 本以为万念俱灰之际,他却再次看到了这个背叛者,只是……


 “你不是已经飞升仙廷……竟也落得了这般下场?”


 老狐思绪杂糅,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高速思考中,竟隐约抽出了一条分明的线。


 他霍然睁大了眼,望着那漆黑的头颅和其上的两对犄角,过往许多模糊的猜想竟在此刻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这就是十二隐国都竭力遮掩的秘密,五百年前,圣人果然没有欺骗他们。


 只是在一刻,已是生命最后的一刻。


 老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那笑意中有几分嘲弄也有几分释然。


 他的身影如烟花寂灭。


 而那尊云海上的大妖,灵智早灭,所以自始至终,也没有将目光投向这位“故友”。


 宁长久睁开眼,想要起身,却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吞灵者……


 这便是那个‘宁长久’告诉自己的吞灵者,他说它们是死去的星星……


 过去,他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天魔的说法,按书中所说,天魔的存在是天地的“宽容”,而天魔的出现则是天地的“差错”。


 如今想来,那些天魔便是吞灵者。


 而每一头在世界缝隙中苟延残喘的吞灵者,前一世的境界皆高得难以想象。


 若它强来人间,此时谁可抵挡?


 ……


 老狐身影消散之后,那雪狐的几条巨尾同样消散,依附在先天灵上的魔性祛除,那头小狐狸重新变回了幼猫大小,它趴在宁小龄的肩头,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已陷入寂眠。


 而宁小龄身子一软,撞上了他的胸口。


 宁长久剧烈地咳嗦了几声,他想要扶住师妹,双臂却只能无力垂下,于是他们的身子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而那头吞灵者已然锁死了赵襄儿。


 它是被那九灵吸引而来的,而本该唾手可得的九灵,却被一个小丫头夺去,它情不自禁地愤怒了起来,一双利爪穿透云海,想要一把直接捏死赵襄儿。


 “快跑!”宁长久拼尽全力,疾声大喊。


 他知道,吞灵者固然强大,但若要强行进入一个世界杀人,无异于寻常人钻入水中抓鱼,人类的力量比一头草鱼要大上无数倍,但若是一头扎入水中,在呼吸将尽时,也是不得不离开河水的。


 如今那吞灵者就是人,这个世界便是一片海,而赵襄儿是海中的鱼。


 只要她钻入最深的水底,等那吞灵者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她便可以死里求生。


 但宁长久却不知道,此刻赵襄儿的紫府气海千疮百孔,根本施展不出什么遁逃的手段,而陆嫁嫁此刻才堪堪反应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御剑赶往九灵台上。


 只是哪怕她御剑带走赵襄儿也没有意义,因为这“湖底”太浅了,而那吞灵者,境界已来到了五道之上,整个赵国,在它的手中,不过翻手而灭之事。


 随着国师的死去,九灵台周围的禁制也不复存在,许多士兵和皇城中的民众纷纷聚了过来,他们或是来凑个热闹,或是真心想为赵国做些什么,但等到那吞灵者的头颅裂云而出之时,巨大的恐惧与威压将所有人都跪到在地,


 时近秋末,夕阳来得很早,浩荡的云海上,此刻也涂上了淡淡的霞色,若没有云朵遮挡,便可以看见此刻天边燃烧的火烬。


 赵襄儿一身黑衣单薄至极,身侧神雀飞舞,手中的长剑掠过地面,留下了一道渐渐的剑痕。


 她看着那头吞灵者,知道自己再无任何一丝逃生的机会了。


 五道之上……那是何其难以想象的境界?


 娘亲,我尽力了。


 她轻轻叹息,哪怕生死置之度外,心中的遗憾也总是难以抹去的。


 她忽然走到宁长久的身前,解下了头绳,散下了长发,螓首微低,眼睑微垂,对着身前犹然跪坐在地的少年敛衽一礼,深深地福下了身子。


 她是赵国最尊贵的殿下,是神子的女儿,这是她从未行过的礼节。


 那一礼之后,赵襄儿背过身,望着那头吞灵者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也是落日所在的方向,在那里,少女曾经窥见过无数泡沫般美丽的世界。


 九灵台上,永不停歇的大风迎面掠过,吹得面颊生疼。


 机关算尽,视死如归。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原来整整十几年,她都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她一直在追逐着,那个金纱幔之后那袭如火的红衣,哪怕死亡即将到来,她也只想用死亡证明自己的勇气与无畏。


 她身影顿了顿,看着自己单薄破碎的黑色劲装,有些后悔今日没有换一身华美衣裙。


 赵襄儿忽然笑了起来,纤细清美的背影在暮色中愈显苍凉。


 她薄唇轻启,似想要给天下说些什么,又似只是说给自己听听。


 在她身后的宁长久也依稀可以听到。


 “十五年前,瑨国大军压境,沙河之外,壮者皆死,谈判十七日,终割国土六百里,赵失其壤,故我名为襄!”


 ……


 这些话传入宁长久的耳中,声声若雷鸣。


 记忆的大门轰然炸开,埋藏在深处的光和影纠缠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这封婚书,你确定不要?”


 “长久愿一心奉道,不理俗世。”


 “唉,小师弟怎的这般刻板无趣,不去见见那姑娘?啧啧,二师兄可是替你参谋过了,那小丫头端得一个倾国倾城的胚子,最重要的是总能闹出点大动静,师兄看你修道平平淡淡,生活就需要这种惊喜来当佐料才是。”


 “多谢师兄好意,只是我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委实提不起兴趣。”


 “相信师兄,试试嘛,要不然迟早后悔,小师弟,我给你说啊,前两天我奉命去保护未来弟媳时,便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说着自己的名字来历,连我都很是动容啊。唉,当时师兄便想,要是小师弟你在旁边,这一幕便可入画。”


 “她哪怕再好看,能有大道之上的风景好看?”


 “……”


 挎刀的男子哑口无言,恨铁不成钢地给了自己一个板栗。


 ……


 高台上,吞灵者巨大的身躯如大山压来,那只巨手也搅起巨大的风浪,迎面缓缓掠来。


 “襄字少的土,便是赵所失之六百里国壤。”


 “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枷锁……”


 少女缓缓举剑,缭绕周身的漆黑神雀发出阵阵悲鸣,而她飞扬的墨发亦似黄昏时漫天振翅的群鸦。


 她蓦然笑了,最后的呢喃声消散在了风里。


 “我叫赵襄儿。”


 “我是襄儿殿下……”


 巨大的手掌如永不停歇的车轮,碾了过来。


 ……


 “不要!”


 那一刻,宁长久的心脏骤然提起,他嘶声大喊,话语却被大风吞没,听不到一丝半点。


 巨大的无力感似溺水之人一点点将水呛入身体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抹剪影,忽然觉得巨大的悲痛。


 所有的底牌皆已用尽,还未入玄的低微境界供不起丝毫的力量。


 前世修道太过顺遂,他几乎从未遇到过困难或者瓶颈,而如今是他第一次这么渴望强大。


 五道之上又如何,若是换做前世的自己,这……


 可哪有如果?


 赵襄儿举起那柄漆黑的长剑,背影伶仃。


 那只大手掠来之际,陆嫁嫁恰好御剑冲过身侧,向着赵襄儿所在的位置奔去。


 但宁长久目如死灰,他知道,这也不过是平添一条人命罢了。


 “唉……”


 那只大手即将如碾碎蝼蚁般碾杀掉高台上的所有人时,叹息声响起。


 那不是宁长久的叹息,也不是赵襄儿和陆嫁嫁的,而是一个男子颇为无奈的声音。


 宁长久如遭雷击,大脑瞬间空白,眼神却似死灰复燃。


 “还是不得不出来啊……啧啧,十六岁就引来了一头五道之上的吞灵者,幸亏师父大人迟迟没找到那关门弟子,要不然让他摊上你这般惹是生非的媳妇儿,我们那小道观估计得让你这丫头给拆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这是……


 二师兄!


 宁长久靠着怀中的师妹,目光颤抖着望着前方,不自觉留下了眼泪。


 那只漆黑的大手再未寸进。


 九灵台的上空,亮起了一道炽烈的光,起初,那是一道极细的火线,以均匀的速度划过天幕,而随着那男子的声音响起,那道火线开始加速,如书法家凹出钝角之后的酣畅行笔,那火线也转而变成了炽白色,那炽白色锋芒内敛,最中央的一道凝成银灰,边缘处却是大放光明,将空间灼成赤色,一点点扭曲剥落,似是凋零的火烬。


 在视线的前方,那看上去是一条线,笔直的线,如有尺辅佐画成,直得干净利落,挑不出任何瑕疵。


 若从上方俯视,那便是一道弧,一道玄妙到近乎完美的弧,那弧线的边缘,空间却开始寸寸崩裂塌陷,一连串雷鸣之音里,那道弧线也不再是单纯的美,而是附着上了切割一切,崩碎天地的决然意味。


 自那道弧线的起与灭,所有一切的发生也不过是极短的时间,但宁长久却只觉得无比漫长。


 他当然见过这样的刀,这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刀。


 这是二师兄的刀!


 大师姐曾经当着他的面评价过二师兄的刀法,说是他为人粗犷豁达不修边幅,斩出的刀却和小家碧玉的姑娘绣花似的,不堪入目。


 当然,二师兄是绝不敢顶嘴的。


 但宁长久哪会觉得这是不堪入目的刀,这是他此生见过最绝无仅有的刀光,前一世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浩瀚的云海被一刀劈散,被两道刀风推着向着皇城之外涌去,苍穹上,那头吞灵者露出的他巨大的本体,他大山般的身体只露出了一般,每一块肌肉都如巨大而坚硬的岩石,他的身体陷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那交界处光华潋滟宛若琉璃溢彩。


 而他那粗壮的手臂已被一刀劈断,切口光滑,手臂下坠,于半空中化作灵气消散。


 一个穿着有些泛白的粗布青衣的男子悬空而立,左手的袖子大刺刺地垂着,露出半截红漆刀鞘,右边的袖子撸至臂弯,露出了遒劲的肌肉,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刀光雪亮。


 那是一柄大刀,古铜刀镡浑圆,刀身弧度流畅,锋色纯亮,刀背约有足足半截大拇指宽,适宜劈砍。


 那男子咧嘴一笑,跺脚之间,身形拔地起,瞬间越向了高空,他还不忘回头看了那黑衣少女一眼,道:“弟媳妇有师姐年少时的风采,只是可惜也是庆幸啊,那不知在哪个天涯海角的小师弟无缘无分,不能将你娶回来拆观门咯。”


 爽朗的笑声里,一刀劈下,笔直的白光自上而下贯穿下来,如果说那头吞灵者是一幅泼墨如山的画,那这便是画纸中央极为不和谐的白线。


 可这道白线不止是破坏画的意境,更是直接将整幅画从中间撕裂开了。


 那巨大的声响似骨骼碾断也似山石崩裂,那头吞灵者发出一声沉痛的哀嚎,想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那个胆敢出刀的男子,手却终于僵在了半空,因为它的身体已从中撕裂,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身体化作流沙般的灵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那些灵气会慢慢汇拢,化作妖云,成为滋润整个赵国王朝的雨。


 而此刻,云未来,雨未至,陆嫁嫁搀扶着少女立着,赵襄儿似用尽了力气,轻轻靠倒在了她的怀里。


 身后,宁长久木然地看着前方,忽然明白过来了一切。


 原来这些天他在皇城感应到的熟悉气息,从来不是什么小师弟或者小师弟,而是记忆中早已飞升仙廷的二师兄。


 可飞升仙廷之后,便绝不可能回到人间,二师兄为何又出现在了面前……


 “呵……原来……”


 宁长久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明白了,他都明白了。


 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宁长久,这个看似有些痴傻的小道士,便是自己没有遇到师兄之后所经历的人生,而前世的自己在死后不知为何颠倒光阴,在这个自己临死之前,回到了身体里。


 痴痴傻傻的少年,清心修道的少年,如今浑身是血的少年。


 都是宁长久,都是自己。


 而赵襄儿,就是自己十六岁那年,拒绝的未婚妻。


 “师姐,你曾说过,隐国之外,人死不能复生,但原来……人生可以重来啊……”


 他抬起头,恰是晚阳如血,残霞吞天。


 整个世界都似笼罩在了苍红的雾色里。


 这是赵国的落日。


 也是他十六岁那年,无意间瞥见的夕阳。


 ……


 (第一卷 朱雀掠影焚天火 完)


 (PS:祝自己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感谢书友猪小三zxs的深夜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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