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单于在山西(下)(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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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复定襄善无城这一仗打的干脆利索,于幽州军而言更有牛刀小试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善无城一战而下,更重要的一点是,幽州军的战果出乎意料的好,他们居然在善无城西面杀虎口南面的长城下,堵住了数千来不及分散逃窜的休屠各部匈奴兵马,从而斩首上千,俘虏上千。
平心而论,这跟之前所忧虑的匈奴人一战便溃,溃了就散,以至于让人无从下手的猜想,实在是大相径庭。
“君侯。”
下午时分,善无城西的荒野中,白马旗下,望着被押解回来的匈奴俘虏,娄圭忽然回头看向了公孙珣。“我有一计,或能破匈奴如今之势。”
“将军!”
公孙珣未及答话,相隔甚远,从前方战场上亲自侦查回来的田丰便远远在马上呼喊。“我刚刚想到了一个破敌之策,若成,必能让匈奴人吃痛,不敢再轻易越河侵扰山西。”
伞盖下的公孙珣一时失笑:“巧了!我也刚刚想到了一个故计……你们说,咱们三人要不要各自在手心里写个字,相互映照一番?”
此言一出,高顺、赵云等稳重一些的倒还好,魏越、田豫、京泽等几个跳脱的人却是不禁纷纷凑趣:
“君侯好兴致!”
“依我看,两位中郎将必然与君侯英雄所见略同。”
“王君那里应该随身带有纸笔墨囊吧?”
“将军何必故弄玄虚?”就在这时,田元皓勒马到旗下,倒是有些不耐起来。“不就是效仿马邑之谋,诱敌深入吗?战事瞬息万变,此时应该尽早谋划设计,然后尽快施行,以防坐失战机,哪里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中军处诸多将佐,还有不少文士,不禁有些讪讪。
“元皓未免求全责备了。”公孙珣见状笑声连连,不以为意。“军旅匆忙,战事严肃,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在战后稍有游戏,以求张弛有度……你说是不是?”
田丰居然不能反驳。
“不过既然计策相同,而且还已经言出,倒也没必要游戏了。”娄圭上前打了个圆场。“不如我等即刻回善无城内,安排布置。”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复又失笑摇头,却是在勒马回转之前朝京泽吩咐了下去:“传令下去,今日是出山西第一场胜仗,不要麻烦,将平城父老之前送的那几头猪杀了,连着今日死掉的战马,再寻些干净的秋葵,晚上包饺子吃!”
京泽自然答应,周围军士也轰然欢呼,而已经随娄圭回转的田丰却是不禁摇头。
话说,早在多年前,公孙大娘便着力推广她的改麦饭为面食,饺子这种东西更是早早被‘发明’了出来,但成效却一直很差。
原因自然多种多样了,不过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传统陶器很难迅速加热,完整烫煮。可是,随着铁锅的出现,这一局面几乎是立即被翻转,大量的面食被迅速传播和发明了出来,而饺子这种东西更是作为面食的主力军之一,迅速成为北方地区,甚至中原地区普遍性的食物……确实是普遍性的食物,纯野菜馅料的饺子总是很普遍的,而猪肉馅的就很难见到了。
当然,公孙珣此番要包饺子,就纯属无聊之下的幽默感发作了,因为他与娄圭、田丰三人的计策很简单,就是‘包饺子’。
善无一战之前,三人因为匈奴骑兵的特点而得出了胜敌易、歼敌难,然后匈奴人反复难制的结论。然而,当他们亲自与匈奴兵在山西最北面大同盆地边缘打了一仗后,亲眼在战场见到了一些额外的东西后,却反而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也就是幽州军未必不能对匈奴人造成大规模杀伤,从而震慑匈奴。
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长城,具体来说是内长城。
所谓内长城,顾名思义,就是在内地的长城,是已经失去了边防效用效用的长城,譬如春秋战国时期七雄之间修的那些长城,齐国在泰山地区的长城、赵国在邯郸修的长城、韩国与楚国边界的长城……这种长城在历史上鼎鼎大名,可在大一统后却立即就被荒废掉了,甚至沦为交通阻碍而不得不进行拆除。
也正因为如此,公孙珣等人之前才会忽略无视这个问题。
然而,在太行山西到黄河这片所谓山西地区,它的内长城不仅保存完好,而且长度、规模都是远超它处的,甚至因为地形的缘故,依旧起着迟滞胡人骑兵的作用……尤其是沿着山西西部吕梁山地区修筑的这一条长城,绵延数百里,依山岭而为,乃是千年间从战国时期就开始不断修筑并连结而成的‘大杂烩’。
没办法,这里自古以来就是胡汉分界线,不说别的,汉武帝之前没有夺取河套地区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在这里修长城防卫匈奴?
实际上,著名的雁门关并不在平城以北……那里是以高柳塞为核心的防御体系,雁门关在雁门郡最南面,山西地区的长城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而今日,恰恰就是这条已经没有人驻扎的吕梁山山西内长城,在战场上严重阻碍了匈奴人的逃窜。
公孙珣等人也顺势醒悟到了这条废弃长城的价值——如果能和今日善无一战一样,在内长城东面开战,那么匈奴人是没那么容易逃走的!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眼前的休屠各部匈奴人实在是太穷了!
时间转眼来到傍晚,因为战乱而空荡荡的善无城早已经变成一个大军营,不过由于城池的存在,到底是比军营更宽绰更随意。而且,今日终究是打了胜仗,匈奴人再穷也贡献了不少战马和战功,再加上饺子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反而让善无城中弥漫起了不少欢声笑语,气氛着实不赖。
而此时昔日的郡府官寺大堂上,已经吃了一碗饺子的卫将军公孙珣却正盯着对面一个满脸黝黑,身材瘦小的中年匈奴人吃饭……灯火映照下,后者浑身脏兮兮的,甚至还带着血污,而且居然不会用筷子,竟是在用手来捞着饺子吃。
这已经是其人的第四碗饺子了。
“好吃吗?”公孙珣看了一会,却是忽然开口。
那匈奴人闻言想要回话,却直接被嗓子里的饺子给噎住,一时狼狈不堪。
“不要紧,喝点热汤。”公孙珣好整以暇,不慌不忙。
旁边立即有人送上汤来,那匈奴人连喝数口方才勉力回过劲来,然后匆忙离开几案,试图下跪回话。
“坐回去就行,不急。”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好吃吗?”
“好吃!”那匈奴人双手油腻,神色小心,但其人再闻得此问,却是即刻大声回复,毫不犹豫。
“好吃就行。”公孙珣轻笑道。“我也看出了……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俺叫须卜居次,是休屠各部的一个头人,手下有两三千人……俺祖爹是上上个休屠各部的骨都侯。”
“竟然还是个匈奴贵种?”公孙珣愈发想笑。“我刚刚便想问你了,你汉话说的如此之好,跪坐的姿态也不赖,却为何不会用筷子,而且看样子也不曾吃过饺子?”
“回禀大将军。”这中年匈奴首领扶住身前木碗,小心翼翼答道。“俺们是休屠各部……”
“我知道。”公孙珣不以为意。“休屠各以汉话而言,便是大地女神部,乃是匈奴右部实力最强一部,首领素来领右部骨都侯一职……我在雁门屯驻过数年,如何不知道你们?此番作乱,不就是你们为首吗?你们首领须卜骨都侯更是被推为单于……可如此大部,你为部中贵人,如何连筷子也不会用?”
须卜居次闻言愈发小心翼翼,似乎颇有羞赧之意,只是面色黝黑,看不出来而已:“回禀大将军,俺们休屠各部虽然人数众多,且多贵种,可却住在王庭右侧的沙漠恶土缝隙间,牛羊马匹养起来极为艰难,所以素来是最穷的。除了王庭赏赐,便只有一些盐湖能做出息……”
“原来如此,那么那此番作乱,除了是因为上任单于是朝廷擅立你们不服之外,更多的倒是因为穷困所致了?”公孙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这善无城早就是个空城了,也没什么财货,可你们今日逃窜时居然抱着木器、陶器不舍得撒手,可见是穷到一定份上了。”
“正是这个意思。”须卜居次赶紧再言道。“其实当日那护匈奴中郎将擅杀擅立单于一事,朝廷也治了他的罪,俺们又哪里会在意和不服?若真因为了这个不服,那为啥当日不反,隔了这么多年才反?实在是这几年,那单于羌渠非但断了俺们右部的赏赐,便是湖盐辛苦采集出来交与他,他也不帮俺们去卖……俺们右部那里穷困交加,已经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正好这时候,朝廷征召俺们南下去平叛,王庭和左部倒也罢了,唯独俺们右部,大家担心离开故地,妇女和孩子全都会饿死,便心中有火,一口气杀了羌渠,拥立了我家骨都侯为单于。”
“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复又联合左部等人,过河来抢我的雁门了?”公孙珣似笑非笑。“我知道你们休屠各部的来历,也知道你们为何造反了……那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知道!”须卜居次愈发紧张。“白马将军的名声,十几年前俺们随着之前的单于还有臧将军出塞便晓得了,俺当日也在军中,俺爹就是那时候死的,后来白马大将军的名字一会从东面传过来,一会从北面传过来,又一会从西面传过来,咋能不知道呢?”
“但你们却不知道雁门是我的地方?”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面色也随之变得阴冷起来。
须卜居次立即不敢说话了,只是勉力点头。
“现在知道了?”公孙珣复又冷冷追问。
“知道了。”须卜居次心惊胆战。
“不知者不怪,而且你们也确实是事出有因。”公孙珣复又展颜哂笑。“而且像你们这种烂兵穷鬼,我也不想与你们作战……虽然胜是一定胜的,但胜了也不过是夺几匹马,而且也免不了一些伤亡。”
须卜居次茫然中有所醒悟,却是不禁激动了起来。
“这次被俘的千余人,还有你们的战马我一并放回。”公孙珣继续言道。“你去西面找你家单于,告诉他,我无意与他纠缠,但他也不能继续越过大河来骚扰我的领地……”
“大将军的恩德俺一定记在心里。”须卜居次强压激动,小心再问。“只是俺实在不知道大将军的领地都是哪些?”
“云中郡的荒干水知道吗?”公孙珣有些不耐的问道。
“知道。”须卜居次已经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虽然有心,可再往西却也无力了,以云中郡荒干水为界,东面云中、定襄、雁门,南面太原、上党、河东……都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便是西面,也不许劫掠汉人,若他们想来东面,你们也不许阻止!”
“俺全听大将军的。”
“不是你听我的,是要你们单于听我的……”公孙珣沉思片刻,却是给出了一个期限。“我知道你们散落各处,不好收拾,告诉你们单于,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若还不走干净,我就只能在太行山西与大河东面大开杀戒了。”
须卜居次慌忙答应。
“那就走吧!”公孙珣见状不由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我往后一个月要在平城汇集雁门定襄、云中三郡的官吏、兵马、大族……再寻我就要去平城了。”
须卜居次急忙想起身叩首,却是不顾堂上还有多名武士,居然是先低头将碗中已经冰凉的两个饺子给抓在手中,这才叩首告辞……弄的押送此人离去的宇文黑獭目光怪异。
公孙珣见状也是一时摇头。
“君侯好诚恳。”此人一走,堂后侧门处却是转入数名文士,其中戏忠却是忍俊不禁。“我在外面听着都觉的君侯是诚心以对,此番计策必然是成了。”
“志才想多了,我的确是诚心以对。”公孙珣一时叹气。“看此人打扮,完全匈奴野人,可听此人口音,看此人举止,却分明是个陕北地道汉人,而且他所言恐怕也多是实情……匈奴人素来左富右穷,然后四面大乱,他们卖不出去湖盐,又断了中枢赏赐,此番作乱十之八九是真被逼反的。”
“但终究胡汉有别,官匪分明。”戏忠难得正色劝谏道。“彼辈再穷困,如今也是越河作乱的胡匪……君侯且不可有多余仁念。”
公孙珣愈发摇头:“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我所言诚意……乃是说他们若真能管住贪心,依照我言语退回河西,岂不两全其美?都是乱世求活,若真以汉室藩属来看他们,何尝不是民生多艰?”
“彼辈穷成这个样子,将军又给他们专门留出缝隙来让他们钻,他们如何能忍住贪念?”田丰在旁冷冷言道。“明明是将军百般设计,想要多造杀伤,如何又来感慨民生多艰?”
堂上雅雀无声,卫将军公孙珣居然一时不能答。
半晌,其人方才勉强干笑一声:“元皓说的是,且不说胡汉有别,谁让彼辈是匈奴人我们却是汉人?只说即便我在此处时彼辈能因为畏惧于我而遵守协议,可我一旦引兵马南下,便是须卜骨都侯又如何能约束的住手下人继续越境劫掠呢?是我多愁善感了。”
帐中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十月十三,自知不敌汉军的匈奴伪单于须卜骨都侯接受了远房族弟须卜居次带来的条件,其人立即引扰乱定襄的本部兵马顺着黄河几字型那一竖南下,并沿途收拢部队。而分散在各处劫掠的匈奴人也因为畏惧突然出现的数万汉军精锐,仓惶往黄河畔汇集。
十月十五,闻得卫将军公孙珣在善无大胜匈奴,并驱除彼辈离境,雁门太守韩卓引郡中大部官吏、兵马、大族北向平城往谒大司马刘虞与卫将军公孙珣。
而等到十月下旬,随着天气转冷,黄河畔收拢起了大部兵马的须卜骨都侯正准备渡河事宜的时候,忽然间,其帐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们想跟俺们一起渡河逃遁?”须卜骨都侯今年四十多岁,却老的像个六十岁的人,须发花白不说,闻言也是一时皱了满是皱纹的黝黑面孔。“为啥啊?”
“大单于。”来人坐在帐中一个小马扎上,倒也干脆。“虽说你们是匈奴人,我们是汉人,可两家隔着大河一起做了上百年的邻居,早已经知根知底,咱们不妨痛快一点……你们西渡,是想避开北面平城的白马将军吗?”
“这事全雁门都知道。”旁边有部族首领随意言道。
“不瞒你们说,俺们马邑张氏也想避开白马将军。”说话的是前雁门兵曹掾,马邑张氏的族长,已经年逾五旬的张泽,不过,其人养尊处优,却比对面的匈奴单于还要显得年轻一些。
“为啥?”须卜骨都侯登时好奇。“你们都是汉人吧?俺还记得你家以前跟他关系不错的,那个安利号的生意,不是你们引着往我们那里买皮子和盐的吗?”
“这次白马将军从并州来,是要去南面打朝中的另一个大将军董卓的。”张泽言简意赅。“就是当年的并州刺史……单于还记得吧?这两个人跟你和于夫罗一样,争汉庭的单于大位呢!势不两立!我有个年少的族弟,先跟着白马将军,后来却投了那个姓董的……大单于你也应该记得吧?张辽那小子,还来咱们这里征过兵……这次着实惹怒了白马将军,俺们只想跑的远远的,根本不敢去平城。”
须卜骨都侯和账内诸多首领面面相觑,复又颔首连连,他们也不都是聋子,公孙珣此番战略和张辽在南边的事情也是知道的。
当然,也不是没人摇头,譬如那个逃回来的须卜居次,就说白马将军大度,未必生气……但其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他而已。
不过很快,这位伪单于却也摇头不止起来。
“大单于这是何意?”张泽见状不由冷笑。“总不至于还记恨着几百年前祖上的恩怨吧?”
“那倒不至于。”须卜骨都侯一声叹气。“世道不好,谁家都有为难的地方,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可是老张,不是俺不愿意纳你家,而是我也不敢得罪白马将军,否则俺们又何至于纷纷聚在此处准备过河回去躲避?”
“俺也知道是让大单于为难了,白马将军气势汹汹,又领大军而来,触怒了他如何是好?”张泽低头为难道。“可是抄家灭族的风险摆在这里,还望单于发些善心。”
须卜骨都侯单于还是摇头。
“若是大单于许俺们一同避难……俺家里颇有资产,按规矩分给你们一大半又如何?”张泽勉强言道。
帐中众人一时骚动。
然而,须卜骨都侯单于依旧摇头。
“若是俺打开城门,将马邑全城献给大单于呢?”张泽低头半日,却是忽然抬头询问。
而帐中诸多匈奴贵人却是纷纷变色。
“张族长莫非开玩笑?”隔了许久,须卜骨都侯单于才喘着粗气笑道。“还是想学你祖宗设伏谋俺。”
“当年俺祖上马邑之谋,汉军用了几十万大军,如今俺用什么赖谋大单于?”张泽冷笑而答。“不过,当年俺祖上马邑之谋用一马邑就能引得当日雄霸草原与河套的匈奴大单于十万之众过去,如今你们穷成这样,莫说不动心!大单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帐中骚动愈甚。
“张族长且出去等下,俺们自家商量个路子来。”须卜骨都侯单于见状赶紧挥手。
张泽冷笑一声,居然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我是过年吃饺子的分割线————
“太祖伐董,过雁门,匈奴诸杂胡作乱,虽胜而袭扰难制,众以为难。时太祖战而见边墙,欲诱,乃释然归,亲令军中做饺子宴。官属惊疑而不知所谓。唯京泽自令帐中严装。人惊问泽:‘此何谓也?’泽曰:'夫饺子﹐包而围之。以比匈奴,当南下围歼。后果如其言。”——《世说新语》.捷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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